申荷永
摘 要
心理學與中國文化有著內在的聯系,有著豐富的內涵。在作者的理解以及在本文的論述中,中國是心理學的第一個故鄉,中國文化本身,便是一種充滿了心理學意義的文化。因而,作者認為,當代心理學的發展,應該注重這種中國文化心理學的意義。同時,在作者看來,從心理學的角度,也能夠幫助我們增加對于中國文化的本質的理解。
關鍵詞:中國文化心理學 心理文化
心理學與中國文化有著內在的聯系,有著豐富的內涵。在我們的理解中,中國文化本身便是一種充滿了心理學意義的文化,心理學的意義也正是中國文化的突出特色。因此,當代心理學的發展,應該注重中國文化中的這種心理學的意義。心理學與中國文化有著雙重的內涵,有著雙向的作用,因為從心理學的角度,也將能夠幫助我們增加對于中國文化的理解。
一、“心”與“心理學”
我們為所用的“心”字加上了引號,以表示其所具有的特殊的內涵。同時,我們也為“心理學”加上了引號,以表示其所具有的中國本土化的意義,表示其與中國文化的內在聯系,以及表示我們自己對于當代心理學的一種理解。
當代的“心理學”(psychology),一向被認為是十九世紀末期產生于西方的一門新興科學。在本世紀初期,我國學者用“‘心’理學”這一術語,翻譯引進了西方的“psychology”。雖然我們一經用“心理學”來翻譯了“psychology”,它也就似乎變成了一種“舶來品”。在我們現在使用的漢語大詞典上,已經是明確的注明:“心理學,外來語?!钡?,當我們用“心理學”來翻譯西方的“psychology”的時候,它不但表示了西方的psychology,而且也還潛藏著其自身的蘊含,潛藏著其與中國文化的內在聯系。
就“心理學”(psychology)的英文原意而言,它是研究精神現象的一門科學,在其英文的內涵中,所涉及與強調的是“精神”(mind)、“靈魂”(soul)、“意識”(consciousness),等等,或者是間接地表達人的“行為”(behavour),不管怎樣,它很少會涉及到與我們漢字“心”相應的“heart”。但是,我們又確實用我們漢語的心,或者說是“‘心’理學”,來翻譯了西方的“psychology ”。
最初,在心理學界確認用“心理學”來翻譯“psychology”之前,我國也有學者曾經使用其它一些術語來翻譯“psychology”,比如“心靈學”、“解心術”、“識心術”等等。但是卻都離不開一個“心”字。國內一些心理學家,在注解心理學里的“心”的時侯,往往認為這是一個歷史的誤解,認為是由于中國古代人不知腦之作用,而以心代腦,導致了今天沿用的“心理學”。然而,問題并非如此簡單,中國古人所用的“心”,有著極其深刻的內含。從而,對我們中國之“心”的認識,也包含著對“心理學”的一種新的理解。
首先,就心作為心臟而言,它表示了心臟,但也并非只是一生理學的術語,并非只指人體中的一種生理結構?!端貑枴れ`蘭秘典論》中說,“心者,生之本,神之變也?!笨梢?,這已是把可見的“心”,用來表示不可見的“神”的變化。這正如《醫宗金鑒》中的解釋:“形之精粹處名心?!狈矂游锖椭参?,一有其形,則形之至精至粹之處,即名為心?!皠游镏恼?,形若垂蓮,中含天之所賦,虛靈不昧之靈性也?!边@心中所包含的“天之所賦”,尤如人的精卵之合成,在心的概念中,已是包含了個體的生成和發展,乃至人之為人的道理。
其次,心被用來表示思想、情感、意識,乃至態度、性格和意志。如《禮記·大學疏》中所說,“總包萬慮謂之心?!薄兑捉洝は缔o》中有: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”;《詩經·小雅》中有:“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”。同時,心還被稱為智慧之所,如《管子·心術》:“心也者,靈之舍也?!痹谶@里,心已經完全成了心理學的“心”,它已經超越了“心臟”,同時也超越了“大腦”。因為,心理與生理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,情感既不是單純的“心跳”,也不僅僅是植物神經的波動;思想固然非心臟的作用,但也并非只是大腦皮層的神經聯系。我們的古人用心來表示人的靈性,人的智慧,表示人的心靈與精神世界。
再者,心超越了個體,或超越了人體,被稱之為“道之本原”,被作為天地之心?!夺屛摹分凶ⅲ骸靶?,或作道?!薄兑捉洝拓浴分杏校骸皬推湟娞斓刂暮??!薄肚f子·天地》上寫道:“必忘天人之心”。堯、舜、禹代代相傳的“十六字心經”中有“人心惟?!?,還有“道心惟微”。顯然,在這種意義上,心可包含或表示一種天下的至理,中國古人對世事和宇宙的認識和理解,也包含在這一“心”中。
顯而易見,在我們的“心”字中,或者說在“心”的概念中,有著極其深刻的內含。用“心理學”來翻譯“psychology”,不但不是“誤解”或“誤用”,而且實在是非它莫屬。同時,在這種翻譯之中,還應該包含著一種潛在的中國文化的心理學。一旦當我們理解了我們中國之“心”的內涵,那么我們也就會對我們中國文化中固有的心理學,以及我們的心理文化,獲得一種真實的體驗。
二、中國文化心理學
在我們的理解中,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一種充滿了“心理學”意義的文化。我們用“心”作為挈入,不但是因為“心”與“心理學”有著顯而易見的形式上的關系,而且是因為“心”與“心理學”也有著內在的實質性的關聯。同時,我們也想用“心”,來表達和展示我們中國文化心理學的核心與精華。
儒學、道家和佛教,是我們中國文化中的三大思想傳統。這三大思想傳統各有其特色,但也有著共同的思想淵緣,因而有俗語說“三教歸一”或“三教本同”。而在我們的理解之中,這三教本同即是同歸于心。在心的概念中,蘊含著這儒道佛三家的思想精髓,同時也是我們中國文化心理學的精華所在。
就儒家思想來說,記錄在《尚書》中的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”,一直被尊奉為堯、舜、禹代代相傳的“十六字心經”,歷代儒學大師皆認為在這十六字中,已經包含了儒學的真諦。而其中的關鍵之關鍵,便在于對“心”的理解與把握。在孟子的《盡心》中,明確地提出了“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,知其性則知天矣”這一命題。孟子把儒家思想的四種基本范疇––––仁、義、禮、智,皆歸之于心的注解:“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;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惻隱之心,仁也;羞惡之心,義也;恭敬之心,禮也;是非之心,智也”。孟子十分肯定的說,“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于心”(《孟子·盡心》)。
在道家思想中,“道”是最根本性的概念,但是對于那包融天地,無形無跡的道,是唯有心才能夠把握的。在《管子·心術下》中,有這樣明確的論述:“道也者,口之所不能言也,目之所不能視也,耳之所不能聽也;所以修心而正形也……”;“正形飾德,萬物畢得”;“心處其道,九竅循理”??梢?,在這里,心已是道與德之本了。在《關尹子》中,有“圣人以知心一物一道一,三者又合一,不以一格不一,不以不一害一”之說。其中還有:“心既未萌,道亦假之”的命題,并且提出了“善心者,師心不師圣”的主張。
在佛家思想中,有“三界惟心”和“萬法一心”的說法,言簡而意賅,已經是把“心”放在一切佛法,一切佛緣之根本位置了。如《晉華嚴經·十》中說:“心如工畫師,畫種種五陰,一切世間中無法而無造”?!侗P若經·五百六十八》中說:“於一切法,心為善導,若能知心,悉知眾法,種種世法皆由心”。
中國之“心”,不單單是思想家的論述和學者的理論,而且是實際的生活,是涉及我們每個中國人日常生活的事實。在我們漢字和漢語詞匯中,大凡與人的心理有關的,都會有“心(忄)”。比如:思、慮、想、念、愛、恨、怨、忿、欲、愁、悟、悔、懼、怕、驚、恐、忘、戀、恩、恕、悲,性情、意志、惆悵、惋惜……等等,無心便不會有“情”,無心便也不會生“恨”,思、慮、恩、怨、驚、恐、悟、悔都源于心,由心可以表達意志、情感、態度、性情……。漢字是表意性文字,不管是漢字的創造者還是使用者,當他們在字形或符形上感知與領會其意義信息的同時,都已具備了同一種“心理基礎”或“心理共識”;而在心部漢字的構成與結構中,又反映與表達了這種中國文化特有的“心理學”。例如:“怒”字從心從奴,取意為凡怒當以心節之,俗語有“怒從心上起”之說;“忘”字從心從亡會意,為不識;“忍”字如刀刺心會意,為忍耐、克制。再以“思”字為例,《六書總要》中注為:“念也、慮也、繹理為思,又愿也?!薄耙砸庵急厍橹浮?,因而思可表示心緒、情思、思慕,可表示思忖、思維、思想、思慮,和思念等?!八肌弊值南笮螢椤柏杜c心”,《說文解字》中注為:“囟頭會腦蓋也,自囟至心如絲相貫不絕?!币布磸哪X從心,有腦有心為思,既有腦也須有心才能夠稱得上“思”。這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,這也是中國人的心理觀。每一個心部的漢字,都有其心理的內涵和心理的意境,都象征與表達了獨特的中國文化心理學的意義。因而,幾千年前,在我們漢字形成之時,即衍生了一種具有文化與民族特色的“心理學”。在漢字的結構與意義中,包含著中華民族對人之心理與行為的認識與理解。
在我們的文化與生活中,“心”始終都是一個根本性的主題。就音樂而論,在《禮記·樂記》中有:“音之起,由人心生也”;“樂者,音之所由生也。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”。凡是研習過書法的人,都會知道有“用筆在心,心正則筆正”這一說法,它一向被認為是書法之真諦。即使是在普通的生活中,我們都相信“心誠則靈”,我們以“良心”為最高的倫理準則,以誠心待人,以善心處世。一個“心”字,展現著我們中國人生命的主題,生活的真諦;包含著一種源于生命,得自于生活的智慧,包含著一種中國所特有的心理文化,包漢著中國文化所特有的心理學。
三、“心理學”與“中國”
但令人不無遺憾的是,在我們國內的心理學界,并不注重“心理學”中的“心”,并不注重心理學與中國文化的意義,而是將其作為一種源自于西方的科學。我自己總有這樣一種感覺,當我們在引進西方的“psychology”的時侯,也就同時“割斷”了自己那古老文化中的“心理學”的傳統。
但是實際上,“心理學”與“中國”本來就有著內在的聯系。國際著名心理學史家布雷特(G.S.Brett)和墨菲(G.Murphy)等人,都曾經表達過這樣的信念:“心理學的第一個故鄉在中國”。他們是有根據的。西方許多著名的心理學家,都曾經對中國文化,以及中國文化中的心理學意義,表達了由衷的憧憬。包括弗洛伊德(S.Freud)、榮格(C.G.Jung)、弗洛姆(E.Fromm)和馬斯洛(A.H.Maslow)等在內的國際著名心理學家,都曾經在中國文化中找到了心理學的精髓所在。
精神分析的創始人弗洛伊德,曾經寫信給首次將其傳記翻譯成中文的章士釗先生,對于其精神分析理論能夠在中國的傳播,表達了其衷心的感謝。作為弗洛伊德后繼者,開辟分析心理學新領域的卡爾·榮格,將中國文化作為其分析心理學研究與發展的“阿基米德點”,并且認為這一源自中國的阿基米德點,足以動搖西方學者對于心理態度的基礎?!兑捉洝肥俏覀冎袊幕娜航浿?,大道之源,榮格曾經這樣來表達他本人對于《易經》的理解,他認為《易經》中包含著中國文化的精神和心靈,幾千年中國偉大智者的共同傾注,歷久而彌新,仍然對理解它的人,展現著無窮的意義和無限的啟迪。
在榮格之后,有“原型心理學”的發展,以對歷史、文化和藝術的心理學研究為主。當代原型心理學的創立者黑爾曼(James Hillman)博士在寫給筆者的一封信中說,“原型屬于所有的文化現象,而原型心理學也應該屬于所有的文化。正如榮格所提出的,太極圖就是一種重要的原型意象,它不但屬于中國,而且具有普遍的世界的意義。對于中國文化,原型心理學家有著由衷的敬意”。筆者在美國進行訪問研究的時候,曾與著名原型心理學家奧達尼克(V.Walter Odajnyk)博士,討論其《智慧之光》一書中所引用的中文,和“尋獲?!钡亩U宗故事,奧達尼克博士對中國文化的神往之情,求索之心,筆者記憶猶新,十分感動。
1985年的夏天,作者曾經受國際“愛諾斯基金會”主席利策瑪(Rudolf Ritsema )博士的邀請,前往瑞士羅卡諾的愛諾思山莊進行學術訪問。令人感動而不能忘懷的是,已經80余歲高齡的利策瑪博士,化了近20年的心血,完成了其對于《易經》的分析心理學研究,他與其合作者將《易經》翻譯成英文,并且加上了他們的心理學分析和評注,使全書成為800頁之多的一本巨著。該書1994年出版后,“愛諾斯基金會”每年都舉行兩次世界范圍內的“易經心理學研討會”。這是我們中國文化之心理學意義的一個例證,也是我們中國文化影響世界心理學發展的一個例證。
心理學與中國,有著不解的淵源。當代心理學大師們對中國文化的憧憬,便是最好的例證。弗洛姆曾經與日本的鈴木一起,組織“禪與精神分析”的國際研討會,并且出版了《禪與精神分析》一書,一度引起了廣泛的影響。麥獨孤(W.McDougall)曾經熱衷于對中國“道”的理解和把握,在心理學史上留下了麥獨孤與其中國學生論道的有名個案。創立人本主義心理學體系的馬斯洛,便以對“道”的體驗,作為其心理學研究的背景,以其來注解其自我實現的理論。即使是以實驗和實證心理學為主要發展方向的庫爾特·勒溫(Kurt Lewin),也曾經致力于心理學中西方與東方的融合,并且將這種融合作為心理學發展的希望。作為行為主義的代言人的斯金納,一直將其親自到中國的訪問,作為其最終的心愿。
西方的心理學家將中國作為心理學的第一個故鄉,在追求中國的文化與中國文化中的心理學;而我們中國的心理學家則是在“念佛生西方”,將心理學單純作為源自西方的科學。筆者認為,無論如何,我們都不能因為引進了西方的“psychology”,接受了西方的“mind”,而丟棄或忽略了自己的“心”。在筆者看來,惟有“心”與“腦”的結合,才會產生真正的心理學的智慧,也才能夠有真正的人的思維。實際上,通過西方心理學家們的努力,當代的心理學已經有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軀體,并且五官俱全,也有了一個注重認知的頭顱。但是其所缺少的,正是一顆“心”。而在我們中國文化的心理學中,所蘊含的也正是這種“心”的意義。
參考文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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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《十三經注疏》,中華書局1987年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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